枕秋阁诗词略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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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寂（一九〇〇——一九七六）字午堂，一字寂园，自号枕秋生。原籍广东怀集。生于广州。先生少时就读于城中私塾，接受传统文化教育，打下良好的古文基础。后入中学，成绩优异，博览群籍，尤好读诗古文辞，亦尝试诗词创作。毕业后因家境贫寒，无力进入大学，遂谋得一份小学教职。一九二六年，先生应广西省立第四中学之聘，赴柳州任教。时广西建设厅长陆希澄深赏其才，调任为广西省国民党党部干事。一年后，因母病重，遂返广州。历任广东省立女子中学、知用中学、台山师范学校、新会县立中学及澳门知用中学教员。一九四一年，任中山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一九四五年，任法商学院教授。一九五二年，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直至一九六六年二月退休。　　先生并未读大学，然能进入广东著名的高等学府——中山大学任教，除了他本身的学术成就外，最重要的还是前辈的奖掖和朋友的扶助。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先生还是僻处南方的一个无名的文学青年，投稿《学衡》杂志，即受到主编吴宓的关注，并分期刊出数十首。学者刘永济读到先生的诗词后，与之通信。后来先生多次对人感叹地说：“知我者刘弘度也。”广东名宿叶恭绰、陈融对先生更是青眼有加，殷勤期许，叶氏更亲为其诗词集《鱼尾集》作圈点，并加眉批。时抗战，广州沦陷，先生北走韶关，中山大学亦迁到坪石。时教育部督学张北海与中山大学校长金曾澄，能文擅诗，经诗人阮退之介绍，得读先生诗词，大为激赏，即破格聘为中山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与音乐家马师聪为同事。战后，先生为法商学院教授期间，张北海出任广东日报社长，特辟文艺专栏《岭雅》，聘请先生主持此事。先生在任上广交岭南诗友，组织稿件，在他任主编的五十期中，发表了数千篇质量堪称上乘的古文诗词，保存了岭南一代文献。一九四九年后，先生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当教授，过着安稳的书斋生活。是时校中的教授，如陈寅恪、方孝岳、容庚、黄海章、詹安泰、陈玉森、冼玉清、王季思、潘允中、谢健弘、卢叔度等亦先生的旧好新知，时有往还酬唱。历史系周连宽教授回忆说，陈寅恪曾多次在他面前说：“寂园的诗词写得好！”陈氏的助手黄萱在《怀念陈寅恪教授》一文中，也提到陈氏很夸奖陈寂先生的诗词。黄海章、方孝岳、詹安泰等更是先生多年好友，亦曾点评其诗词。　　先生的诗词集，最早有《寂园诗词钞》一卷，编定于一九二四年十月。钞本。所录者皆为广东《商报》文艺专栏者，计四十馀篇。后有《鱼尾集》一卷。刊于一九三五年。录诗七十一篇，词三十阕。《鱼尾集·二集》二卷，编定于一九四九年冬。卷一录诗一百五十馀篇，卷二录词三十馀阕。《枕秋阁诗钞》七卷，为先生晚年手订。钞本。录一九四九年以后诗。卷一录古风、律诗七十馀篇。卷二至卷七为七绝，以题材编排，分为身世、哀痛、感时、端居、纪游、寄人、咏物、咏史、论诗、论词、题画等十一类。录绝句一千三百馀首。《枕秋阁词》一卷，录词二百六十馀阕。先生哲嗣陈方教授复从旧报刊中辑得集外诗词一百二十馀篇，编为一卷。　　陈寂先生的诗歌创作，大约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期是一九二二年至一九四九年，第二期是一九五〇年至一九六六年夏，第三期是一九六六年秋至一九七六年。　　第一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抗战之前，即《寂园诗词钞》及《鱼尾集·初集》中诗。寂园早年诗，多为七绝，自言力学唐人，其实更像是王安石学晚唐的风格，也有王士禛的痕迹。如《园亭偶得》：　　木棉开尽更翻风，半日阴晴在眼中。闲把春衫沾小雨，无人来看海棠红。这时期的作品，已显出作者的才情，也有一定的写作技巧，但整体风格尚未形成。先生早年曾至上海，持诗词谒见陈衍、朱祖谋，蒙当面赞许，终生感念。晚年尚时与弟子辈提及此事。　　第二阶段为战乱时期即《鱼尾集·二集》中诗。如其《自序》中所云，此时流寓异地，穷愁日侵，忧生揽景，故为诗以抒怀。这时期的诗作，深为师友所倾赏。诗坛老宿名家如叶恭绰、方孝岳、詹安泰、佟绍弼都为作评点。叶恭绰评其五言古诗云：“五言短古，多似王（维）、韦（应物）。”先生自言深喜陶诗，陶诗格高难到，故退而求王、孟、韦、柳。如《送竺上人》诗，中有句云；“向来禅榻眠，海色接虚幌。松岭踏朝霞，南湾看月上。”又云：“西风客路寒，浙江潮已长。明日寺钟鸣，邈然伫幽响。”其简古淡远之致、宛然孟、韦。其实不止五古，五律亦每近王、孟。如《萧斋》：枕薄忽成寐，簟凉疑是秋。小阁日未落，高天云乱流。身闲书竟废，意懒酒都休。莫作沧溟思，萧斋得自由。以古法入律，颇似中唐学孟者。先生七古不多，其《题周松佳山水》、《过太息》、《为陈语山题折杖图》诸篇，单行直下，一气贯注，逼肖东坡、放翁之作。自言学诗，少时学唐，后致力宋人，学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诸家，故其七律则走江西诗派一路，或拗折险劲，或郁勃苍凉，格高调古，甚多佳作。如《答青萍海上见寄之什用原韵》：江上春深渐褪寒，看君题句在阑干。残刍不饱牛羊队，天意常宽雕鹗盘。老眼已迷宁却足，寸心谁念莫刳肝。冥鸿海鹤从回首，齐瑟朱弦只永叹。詹安泰评云：“沉折出以灏瀚，是后山高境。”而方孝岳又评云：“全首似东坡，而第二联尤近。”无论似陈师道也好，似苏轼也好，大体上都是清末同光体诗人学宋一路。又如《戏述示客》：斯人欲比桓宣武，顾我惟期张季鹰。乱世功名百饥虎，杜门涕笑一痴蝇。瞻天若可排云汉，问道先须断葛藤。试结南禅莫嗔喝，定中何故梦飞腾。方孝岳评云：“气格类山谷。”颔联拗折处，是学黄有得，全篇亦苍老劲健。　　先生尤擅七言绝句，少日即有声于时。友人戏呼之为“陈七绝”。叶恭绰云：“诸七绝，有东坡，有半山，有白石、诚斋，更有似陈老莲、申凫盟处，亦境为之也。”窃以为先生七绝，似乎是转益多师，遍学诸家，但语语俱自心中流出，绝非“学”而得之者。其七绝所表达的感情、意趣，均是天性流露。如《青洲》：　　雨霁西圻野气清，岭头惟见晚烟生。小车载我冲泥去，入耳春禽三两声。　　桃李开残春未深，幽居原自近江浔。单衣已换仍收叠，又转轻寒数日阴。信手写来，不加雕饰，而能臻恬适自然之高境，非一味师古所能得。《青洲》组诗十八首，作于澳门，佳作甚多，诸家多有评点。叶恭绰云：“诸绝句皆似白石。”佟绍弼云：“《青洲》诸作，或效半山，或效白石，两宋名笔，专于一手。”詹安泰云：“浓于白石，深于石湖。”方孝岳云：“似放翁。”陈融云：“似曾蛰庵，而蛰庵又得之白石者。”风格虽近姜夔归苕溪诸作，而意境实异，如“山下杜门无几日，乱凫拖出满江秋”、“老夫未解垂竿趣，孤负矶头数尺波”等，个中理趣，似更近于诚斋。　　先生中年时遭逢世变，饱尝战乱之苦，而其诗却很少具体的历史题材，他只是抒写自己的感受、情绪：　　重台雨激天将压，短发愁滋梦里春。　　——《北郭送春》　　宁以文章为绝业，不堪兵甲满中原。　　——《大野》　　捋髭始验青山老，念乱还虞地下哀。　　——《戊子九日》　　第二期是先生在中山大学任教时期。先生深好老、庄，自然真率，待人以诚，毫无机心，于世无求，与人无争。他是个学府中的“隐士”，十五年间，过着平静的书斋生活，买书，读书，教书。不求“上进”，甘愿作个边缘人物，从不显山露水，卷入漩涡。人或轻之，亦不忍欺之。饱历世难，均有惊无险，终于全身而退。这样的生存智慧，是好友詹安泰、卢叔度等人无法企及的，而詹、卢的遭遇，又给先生精神上极大的刺激。平日不修边幅，时于众座之中，敝衣破履，谐谑杂陈，人每目之为“玩世不恭”。似是平和恬适的内心，其实充满着疑惧和痛苦，只偶然在多年好友或深爱的弟子面前，才会尽情倾诉。他在赠佟绍弼一诗中云：“探珠未解寻骊穴，逐日安排到邓林。玩世未成为世玩，佟君知我昔年心。”“玩世”一语，道尽此时心曲。　　先生在任教职期间，有机会参加国内各种教学及学术活动，或假期外出旅行，写下不少纪游诗。如《兰州纪游》十八首，蜀游诗十二首，皆精心杰构。先生胸怀恬淡，无碍于物，小诗亦见其高远之致。如《兰州杂诗》之一：　　百年鼎鼎眼中过，看过虫鱼鬓亦皤。唤起平生志飞动，窗前明镜是黄河。末二语况诸定庵名句“为恐刘郎才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似无逊色。《岭南百咏》，写两广风物，尤见乡情。如《柳州》三首之三：早年于役象州乡，似有苹花染袖香。梦在六徭山下过，攀花撩月入歌堂。末语真是瑶家风物，移他处不得。又如《南园》四首之四；　　任将残梦印苍苔，不记群鸥到几回。借我南园数竿竹，吹花漂雨入帘来。南园在广州南郊，一湾流水，绿竹万竿，极有特色。可惜近年已砍伐无馀了。咏地方风物之作，不避俗语口语，每近竹枝词的风格，意韵天成。如：“未问阿爷生那方，本云流寓竟如乡。送人不到流溪水，买花常过凤凰冈。”（《凤凰冈》）“打鱼种稻一家偕，住近江头第六排。最好夕阳回首望，蛇头湾上亚娘鞋。”（《东莞客舍》）“闹春鹅鸭乱纷纷，买菜求多只蒜芹，行到赤冈好风景，一溪杨柳半溪云。”（《赤冈》）这些佳句，如刘勰所谓的“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令读者亦流连不已。　　《枕秋阁诗钞》卷六，皆论诗七绝，大部分作于此期。遍咏古今诗家，具见其学养与识力，中每寓个人的感慨。如：　　垆前醉卧得虚声，东市弹琴世尽惊。刺绣倚门俱意倦，流传常恐有诗名。——《嵇阮》三首之二　　过江人物总无声，世说风裁枉细评。我被旁人多冷眼，只缘侈口说渊明。——《陶潜》十二首之八平生酷嗜阮籍、陶潜诗，其议论二家处亦多与时流不合，在五十年代曾招致批判，故所感尤深。其馀论诸家诗，亦多己见。先生七绝学王安石、杨万里、王士禛，故论三家诗，尤为亲切。如《王安石》一首云：“短识何从议论真，读书端在会精神。半山诗法融唐宋，雪竹霜筠见此人。”对王氏的人品诗格作充分的肯定。又《杨万里》十首，指出杨诗“融唐入宋”，“汲古通变”，“活法能参”，“天机溶荡”。论王士禛则云“渔洋神韵是吾师”，又云“我为渔洋深抱屈，不标神韵不倾城。”其自为诗，亦每以“神韵”自诩。　　先生是个典型的旧派文人，喜好传统艺术，常与书画界、收藏界人士交往。广东著名画家高剑父、关山月、黄独峰、苏卧农、吴灏等都与之友善，精于鉴赏，对书画理论亦曾专意探求。《枕秋阁诗钞》卷七中七绝二百馀首，皆与书画有关的题材，多作于此期。其中议论，亦颇有见地。如《题伊汀州》四首之一：　　人书俱老知难及，萧散琴尊味若何。得证书禅多诲我，超超如立泰山阿。拈出“书禅”二字，已得伊秉绶书法的神髓。又如《吴墨井》三首之二：灵襟何必世间同，丘壑烟霞出梦中。扫尽秾华归淡泊，杏花寥落在春风。寥寥数语，吴历的人品及画风已了然纸上。又如《齐白石》八首之三：臭腐神奇倏转轮，世间无物不清新。衰翁彩笔无休境，胜似钟山变法人。以王安石变法设喻，语意生新，时人未道。　　第三期是先生晚年生活的十年。是诗词创作的一个新的高峰期。《枕秋阁诗钞》卷八、卷九、卷十的诗，多作于此时。重返盛唐，力学杜甫，其论诗亦强调学古，教授弟子时亦往往先举杜诗名篇示例，命作摹似。　　退休甫数月，神州劫起。金铁鸣飞。先生跟大多数教授一样，不免被“触及灵魂”，受到冲击。《运动纪事》十二首，真实地写出当时情景。小标题“抄家”、“游街”、“归队”、“批斗”、“牛棚”、“审查”、“交代”、“疏散”，劫中诸难，都一一领受了。如《牛棚》四首：　　面缚秦宫验死灰，楚囚旋得放教回。尚惊昨日经过地，风雨弥天扑面来。托命长镵也自羞，几年僵卧在南楼。楚天云雨都无定，又报庐陵论纵囚。窜身犹觉昔时宽，寺里芦中尚苟安。今日令严缇骑急，西山高尽楚江寒。馀年只合称牛鬼，盛世宁须诵典坟。收拾锄耰甘苦役，古来绛灌本无文。寂园论诗，主张含蓄蕴借，言外有意，而此组诗则语语直露，盖愤激之馀，肆口而出，如泉涌井喷，亦能动人心魄。当风云稍定的时候，诗人又换过另一种笔墨：观海悲流转，随人说异同。正宜迷黑白，何用憾痴聋。淡淡书多味，茫茫世不穷。那能起化育，任作一飞蓬。——《尘世》正言若讽，真是过来人语。此外，如“身犹困泥滓，心已出圜机”（《怅诗》）“战伐声弥厉，琴书事更难”（《访吴辛旨》），皆可寻味。　　《枕秋阁诗钞》“感时类”、“端居类”，亦多作于晚年。　　“感时类”首章《物理》三首，深蕴哲思，亦是先生晚年心境的真实写照：　　万物萧然四序宽，任从荣落得盘桓。北窗风雨须臾事，只有流云最耐看。（其一）一位久经世故的老人，看破世道，洞彻人心，处变不惊，悠然自得。集中大量的岁时风物诗，写景中每寓理趣，好句如珠，自然高妙。如“闲稽月令怀寒食，凭汝风光换我诗。”（《月令》）“昨日已晴今日雨，总防风雨犯清时。”“无多故旧供谈笑，一蝶能来亦自佳。”（《春雨》）“袖手看花原不易，瓦盆亲为种山丹。”（《暮春》）“陌头只可看新绿，待赏春晴日又阴。”（《寻春》）“怕他树罅游蜂过，便有东风不上帘。”（《入夏杂题》之五）“不知白露沾庭树，也似明珠隐海隅。”（《秋兴》）“为语吾生太寥落，只从春梦见繁华。”（《村居销夏词》）“今岁雨多江海涨，好从华发待清时。”（《云水》）真是摘不胜摘。诗中所透露的讯息，抚之无斁，即之已杳，但不时也有铜琶铁板之大音：一雷霹雳万雷轰，虎豹仓皇泣锦猩。惊起冯夷心骇绝，骤看东海出飞鲸。——《入夏杂题》之六　　一九六九年，先生自教授楼被迫迁到集体宿舍。“端居类”诗多作于此时。以垂暮之年，与佣保杂处，生活环境的巨大差距，一时实在难以适应。有诗题甚长，具见愤激：“余自五五年至六六年退休，长居中大西南区七十六号。文革运动以还，红卫兵及纠察队抄家络绎不绝，书籍无计，钱票亦失。己酉、庚戌两年，学校频频勒令搬迁，居无定所，终幸得一墙角陋室外栖身而了此残行。口占数绝，因以为纪。”其三、四云：“小阁琴书十五年，林泉清梦忽如烟。闯门恶客狂如许，不要新诗只要钱。”“如舟小屋贮荆妻，药灶茶铛手自携。昨日移居非自卜，门前三尺雨和泥。”又《移家》诗：“百家等作一家亲，东舍西邻语笑频。炉灶并排同一过，扪虱谁与话悲辛。”金刚怒目，大异向来诗风。　　居住环境恶劣，妻子长期患病，三个子女尚须抚养，入“牛棚”后所发的“生活费”不到原工资的三分之一，经济骤显拮据，为偿还债务，不得不廉价出卖珍藏多年的书籍。有《卖书度日》三首以纪其事。其一云：“当时快意聚群书，欲以丹铅遣岁馀。何事饥来资易米，饱人聊胜饱蟫鱼。”其二更有“十旬空腹有谁知”之语，先生此时的处境与心境可想而知。此外尚有《清贫杂诗》十二首，穷愁无赖，一似孟郊之作。又如《杂诗》：人天千万劫，劫劫总相乘。世隔如春梦，心寒泪变冰。饥多难养鹤，愁在不成僧。去去空山里，甘藷种几塍。古人伤贫嗟老之诗，每从个人身世着笔，所感者小，而本诗起手即高揭人天之旨，所感者大，故颔联二句，能撼人心魄。惜一结较弱。　　先生是位有着至情至性的诗人，也是个慈祥的父亲。他为子女所写的诗，读之蔼然可想。如《丁酉开春为幼女赋》二首：齿弱常撄抱，怜深或见骄。换衣寒暖候，引睡短长谣。画鼓闲来戏，蛾眉未解描。牡丹红入梦，嬉笑过花朝。揽手鬖鬖发，呼爷昵昵音。岂知他日事，难了一生心。苦蓼长贫习，繁霜暮景侵。自嫌非道胜，灯影蘸愁深。以爱怜之心去观察，描画幼女的娇痴情态。所谓人人眼中所有，笔下所无者，于此得之，正是诗家胜处。　　先生对妻子的深情挚爱，更在朋辈中均传为美谈。特别令人感动的是，其妻患上眼疾，听说鱼头有明目之功，便把全家每月的“鱼票”集中起来专买鱼头。鱼头是稀缺商品，年过七旬的老人每天清早四时起床，冒寒排队抢占头位。《买鱼》四首即咏此事：　　微生宁得死前休，一饱仍须旦夕谋。扑面霜寒人不管，五更惊起买鱼头。(其一)　　先生深于情、笃于谊，对朋友更是一片赤诚。《枕秋阁诗钞》中“寄人诗”一辑，具见深情厚谊。如《再寄伯永》六首之二：“青鬓孤儿白发亲，梅州行役及兹辰。青山独往何人事，可念江湖有苦辛？”伯永是友人挚友佟绍弼之子，佟氏在动乱中忧愤而卒，伯永被疏散至山区务农。先生闻况，特寄诗以慰之。又如《赠詹祝南》二首之一：“七十年中几度逢，莫言病鹤有饥容。槎枒骨气还如旧，信有当时阮嗣宗。”此诗作于一九六七年初，时詹安泰成“右派”久矣，先生居然以“槎枒骨气”誉之，又以阮籍相况，非数十年文章知己，谁能言此！谁敢言此？　　咏物诗亦先生所擅。咏物而不滞于物，不粘不脱，物中有人，物中有情。集中的咏物诗，多作于晚年，多寄寓着作者深沉的感慨。如《咏月》诗：“夜夜闭关难见影，清辉也懒入帘来”、“昨夜月圆浑不看，他时残月看何堪”，“今宵也是朦胧过，昨夜星辰更懒看”、“玉溪不是无才调，解脱人生悔有情”，《观渔》诗：“于今未许鱼能乐，早信铦钩易入身”、“谁在鱼梁收网急，残鳞败鬣一时多”，《征雁》诗：“知君久历风霜苦，好憩芦汀浴雪翎”，《鲜味》诗：“成败古今都不问，只思饱食武昌鱼”,《买鱼》诗：“千网已张渔市闹，世人谁复肯忘机”、“岁晚塘干应一死，世间何限故王孙”。非深于世道的老人，不能为此。诗，是先生的毕生事业精力所聚，他只想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在《自题》三十六首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揭露了自己的心声：诗心直拟涵天地，劲节应能迈雪霜。未可虫沙悲寂寞，要从云汉出光芒。诗人是很自信的，他“笃信文章本自成”，认为自己的诗“已无根脉可追寻，落尽皮毛剩底存。囊里有诗君莫笑，不成唐宋异金元”,《杂题》三十三首更可视为《自题》的续篇，其中讨论诗心与道心，天籁与人籁等篇章，尤堪注意。笔者特别欣赏以下两首：笔力深酣心眼通，植根原在读书功。世间不少鱼龙变，用意安能与众同。诗里求诗定是痴，循蹊蹑迹岂能奇。自应高步凌苍昊，俯视嵩衡始觉卑。先生沉酣诗道，迈往高驰，善行无迹，已臻夐绝尘寰之境界。先生之诗，含蓄蕴藉，隐约其辞，不易参其微言深意。《枕秋阁诗钞》卷五卷六有咏史诗百馀篇，皆作于晚年，遍咏古人古事。其中固然不乏史识卓见，但主要的是寄寓着诗人深层的感慨。如《诸子百家》诗：“杨墨纷乘乱作麻，跖丘犹是迭相夸。阳秋断烂成朝报，卖饼公羊又几家。”《咏侯嬴》诗：“慨然一剑为酬恩，托迹侯门岂足论。误当信陵是知己，令人惆怅望夷门。”《秦皇求仙》诗：“博浪椎空命已延，秦皇何必更求仙。乘槎方士无归讯，恐是先机洞未然。”《咏张汤》诗：“读史从知狱吏横，书生腹诽岂难烹。汉廷酷吏如豺虎，堂上张汤有笑声。”《咏诸葛亮》诗：“载酒看花不自由，只惊廷尉望山头。而今日日山头望，那得鸱夷当客舟。”《唐廷方镇》诗：“云台甲帐尽优倡，未熟黄粱抵死狂。问讯下泉谁得鹿，人间空说有沧桑。”《宋室忠奸》诗：“由来青史久荒唐，好恶凭人妄短长。且任岳坟春草乱，却来寻访半闲堂。”此外，如：“忽念狙公工制驭，一时观化慕南华。”（《古意》）“英雄人有欺人事，永叹江湖行路难”、“蹙蹙四方肝肺烂，好随鸡犬事刘安”、“绝恨乌台惊旧梦，肯令头白愧东坡”（《读史七绝句》）,真是恍兮忽兮，中有事焉，追寻已渺；影兮绰兮，中有人焉，呼之欲出。　　诗人乐易可亲，待人以诚，不与物忤，以为己待人好，人必待己好。晚年时才悟到，世事并非如此。他才算是“看化”了：眼底槐安蚁战狂，看渠腹剑出锋芒。老来始信人心险，不是瞿唐即马当。——《看化》二首之一　　先生暮年垂尽之日，所写的《辞世》诗四首，对这个充满痛苦和罪恶的世界，真的是完全失望了：　　何意当时堕母胎，微茫哀乐苦难猜。人生一世如春草，便有来生我不来。(其一)莫言虎豹控天关，便到蓬莱亦等闲。何只今生怨迟暮，他生还愿谢人间。(其四)“便有来生我不来”、“他生还愿谢人间”！惊心动魄，真是终极的绝望。古今诗人，谁能为此，谁能有是！如今重读，心灵仍受到巨大的震憾。　　陈寂先生也是一位杰出的词人。先生自言“稚岁即酷嗜诗词”，尤爱诵二晏词，并着意效之。年甫二十，随兄在军中，辗转潮州、漳州、新会、雷州等地即为词自遣。少作发表于《学衡》、《商报》、后编入《寂园诗词钞》及《鱼尾集》初集。　　早年之词，多写羁旅之思，友生之念，用意虽不甚深，然亦可见其才调。如《谒金门·旅居九龙作》：“人独立，楼外断烟寒日。楼下湍波天漾碧，暮愁惆怅极。千里天涯行客，双鬓侵寻非昔。往事悠悠君莫惜，只馀清泪湿。”所谓学小晏之作，则多为情词，至于个中情事，已难稽考了。如《浪淘沙》词：寂寞小楼西，雁信全稀。画罗重理不胜悲。仔细思量原是梦，梦也应迷。回首只依依，负了芳时。玉簪零落悔相思。后夜碧窗人去尽，幽恨谁知。　　先生中年词作，多写于抗战时期，收入《鱼尾集》卷二，原录四十八首，五十年代删定为三十三首，删去的原因可能是有所顾忌。如其中有组词五首，叶恭绰评为“婉切沉痛”者，竟亦毁弃，至为可惜。　　中岁之作，渐趋老到，学晏几道亦颇能摄其神髓。如《浣溪沙》词七首（后删馀五首），叶恭绰评云：“诸词皆类小山。”其二云：夜夜流光冷碧丛，谢堂春梦半朦胧。自将幽恨画屏中。楼迥忽惊双燕去，路长难得一尊同。思量前事太匆匆。全词的音节、语汇、情调均力学小晏，而意皆由己出。颇值得注意的如《双调忆江南》词：云路远，南雁语苍凉。谁与秋坟埋怨魄，白杨飞露草根香。无酒酹重阳。兵气迫，客梦正荒荒。他日画梁寻旧燕，满庭烟月好思量。清泪落江乡。叶恭绰评曰：“似《花间》。”陈词悲慨苍凉，本与《花间集》中风格迥异，而其深挚婉曲之思，实与《花间》中冯延巳等相近，叶氏云云，真如伯乐相马，所取在牝牡骊黄之外，非有卓识者不能道此。又如《踏莎行》词：散尽池萍，折残堤柳。清明过了空回首。当时一梦够思量，而今梦也思量够。短约无凭，后期难就。阑干倚遍愁如旧。定知无分向东风，可怜不是伤春候。叶氏评云：“怨而怒矣。然恰不伤薄。”古人谓怨而不怒，始得“忠厚”之旨。怨而怒则易沦于浅薄，而本词能做到“恰不伤薄”，正是词家工力所在。　　古来词家，学《花间》，学小晏秦郎，才情不足，则徒袭其貌。寂园学冯延巳、学晏几道，往往遗貌取神，更益以高华沉厚，故迥异凡流。如《祝英台近》词：怯听歌，愁弄笛。萧散又今夕。苦茗双瓯，隐几暮寒入。唱残百琲明珠，零星幽怨，浑难辨、灯前颜色。四弦寂。最怜一梦华鬟，看朱已成碧。莫道寻常，人生易头白。夜沉客去高楼，暗尘凝路，只供与、后朝相忆。叶氏评曰：“沉吟至今。稼轩‘宝钗分’之亚也。”词人满腹心事，吞吐往复，含蓄之语，而以健笔出之，贺铸、辛弃疾往往有此。“宝钗分”为稼轩名作，能为其流亚亦自不凡。又如《虞美人》词，上阕云：“么弦欲拨心先苦，泪滴长安道。枉将辛苦伫春回，不分乱花飞絮搅沉哀。”叶氏评云：“奈何！”《世说》谓桓子野闻清歌，辄唤“奈何”，可见歌声感人深矣。　　《鱼尾集》词中还有不少沉郁深挚之作。如《鹧鸪天》词：百战河山草木腥，白头为客盼承平。谁知短晷山阳笛，却向蛮溪掩泪听。书断续，梦伶仃。故人江海数晨星。明朝不敢登高去，愁满西风野史亭。战乱当中，好友之逝更引起词人的伤感。此词置于《遗山乐府》中，当无愧色。　　《鱼尾集》结集后，二十年间，寂园极少作词，收入本书卷七的寥寥数首，作于六十年代初，亦不甚出色。　　一九六六年后，“人间沧海变，地轴飙轮转”（《菩萨蛮》）,先生把全部心血，倾注到诗词创作中。先生晚年手订的《枕秋词》，一卷，二百七十馀篇，大都作于此时。先生晚年词，风格又一大变。忧患之感，悲愤之情，迸于腕底，非徒发哀怨之音而已。　　劫难是突如其来的，词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海若魂苏，蛟龙梦醒。掀天暴雨翻沧溟。砉然急响落奔雷，九州岛顿失山河影。”（《踏莎行》）一夜之间，天崩地坼，本已优游林下的词人被卷入弥天的巨浪中，无法自拔:兼旬苦雨檐牙湿，老鼋抱子江中立。木叶四垂飞，黑龙犹未归。巫支祁不死，奋臂层波底。巨浸忽浮天，姮娥那敢眠。——《菩萨蛮》词境惝忡迷离，然词意却的然可见。一场滔天的洪涡就此发生，词人人生最后十年就在风雨飘摇中度过。所幸的是，毕竟已退休，在这场极大的悲剧中，只充当个小小的配角。中山大学有一大批“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正当风口浪尖。经过运动初起时的抄家、批斗、入牛棚等应有之义外，老人终于被宣布“解放”了。“而今四海多鸣镝，俯仰嗟头白。”（《虞美人》）丁此西风落叶，鸣镝乱飞之时世，俯仰今昔，夫复何言！老人知道，这个世界再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人间风雨不相关”（《浣溪沙》）,能平安地度过晚年，已是最大的愿望了。“正当逐鹿屠龙会，谁是低眉袖手人”（《鹧鸪天》）,在以后的运动中，先生是个“逍遥派”，与其说是“低眉”，不如说是“冷眼”。在校园中，他常与二三好友，如容庚、方孝岳等人在一起，上下千年，纵横万里，无所不谈。也许，他们谈得最多的，除了政局外，就是人际关系。在重压下，知识份子的心灵扭曲、萎缩，周围人们的种种表演，使老人们心骨皆寒:乱后家山认不真，旧时踪迹散秋尘。草间偷活是闲身。渐觉声华皆累我，剧怜鬼蜮惯侵人。且凭歌哭吐轮囷。——《浣溪沙》尽管自己苟存斯世，草间偷活，但纷纭鬼蜮，依然在含沙射影，陷害于人。诸多的揭发、中伤更令词人难受，他深深叹息：“即欲据梧瞑坐，坐含沙难避。”（《好事近》）“今年不改是愁心，万豸来相啮。”“鸺鹠得意凤凰吁”（《鹧鸪天》）  　　人心难测，昔日的朋友、同事、学生很可能一夜之间成了敌人：江海行歌常载酒，谁是荆高，意气来相偶。按剑生嗔难白首，陶公为此悲兰柳。闻道高门多石友，当面输心，可待将心剖。云雨俄惊翻覆又，观河面皱沉吟久。——《蝶恋花》真是“每从风雨验炎凉”（《鹧鸪天》）世态炎凉，人情反复。多年金石之交，一朝断绝，陶渊明也为兰枯柳衰而伤感。也许其中有误解，白璧投人，按剑而怒，但恐怕更主要的是政治因素。晚年回顾一生的用舍行藏，词人还是无愧于心的。《鹧鸪天》词有题为“客或有疑，谨以自明”，词云：五十年中苜蓿餐，未曾西笑望长安。肯随曼倩攀龙易，早识扬雄闭阁难。山木老，夕阳残。淮阴应悔旧登坛。钓名怕近严滩水，何况江西十八滩。甘作一个清贫的教书先生，不肯附凤攀龙，长安求乐。再回头看看，当日登坛拜将的结局，更觉寒心。己不屑于钓誉沽名，何况还要经历险滩恶浪！雨季侵门悟已迟，沉舟无水树无枝。白头容易被春欺。未读南华心已死，空花满眼岂堪思。可怜真负此襟期。——《浣溪沙》人生，总是满眼空花，而往往到雨雪侵门时才悔悟。何须再读老庄，无情的现实已令人心死。金谷园中历劫身，洛阳城里景光新，登楼人笑坠楼人。往往高台留作冢，眼前乔木倏成薪，回头休恋镜边春。——《浣溪沙》表面上是写石崇往事，而句句皆是眼前实境，“登楼”一句，更深含讽意。　　老人天性豁达，不滞于物，故虽饱经世变，仍不改其初衷。他的词中常表现出宽广的襟怀，迈往的意气：“眼前未觉神山远，胸次当如北海宽。”（《鹧鸪天》）“容得胸中云梦”（《清平乐》）“从容吟啸几闲鸥”（《鹧鸪天》）“天地任沉浮，盟心有白鸥”（《菩萨蛮》）词人读书有得，今古兴亡之理，了了心中：“做残花月梦，说尽古今情。”“自然知去就，何必论兴亡。”　　对读书人的命运，先生亦作过深刻的思考：“投阁才知悔美新，步兵劝进本无因。未妨珍重百年身。老去不须寻旧梦，妆成应好事旁人。南朝司马是前尘。”（《浣溪沙》）扬雄作《剧秦美新》以媚莽，而不免投阁，阮籍佯狂避世，而不免作劝进之笺，真是绝大的讽刺。下阕进一步推演，意微而婉，尤堪玩味。　　儒冠误身，古贤是叹，词人身同此感：偶戴儒冠事已差，盖棺馀恨此些些。藏身岂是留皮豹，阅世真如语海蛙。抛活计，误年华。如今无地梦干嘉。挥毫莫着《归田录》，且去青门学种瓜。——《鹧鸪天》一首小词，涵盖了如此丰富的内容，它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大悲剧，而不仅是个人身世之感而已。　　集中还有不少明白如话而感情深挚的词作。如《虞美人》词：何尝记得儿时事，记亦依稀耳。卌年生死信沉沉，何日思量无地说儿心。欲追天问何由问，儿也霜侵鬓。只应来世再逢时，才把今生前事诉娘知。孟子谓“大孝终身慕父母”，为人子女者，读之能无深感？同调词又云：“白头莫论浮生事，淡语无深致。莲花井外路三叉，忘了阿娘旧屋是谁家。”这样的词作，正是淡语而有深致者。　　先生笃于情义，晚年与友人、后学往还甚密。同辈如佟绍弼、黄咏雩、张采庵、李小竹、朱庸斋，欧心菩，后辈如吴灏、佟伯永、蔡景康、任文媛、陈永正、李达强、蔡泰然、梁雪芸等皆时有唱和。　　《清平乐》和永正词十九首，作于一九七三年春，为词人精心之作。组词一气呵成，既有晏、秦之风华，又有苏、辛之沉郁，以健笔写柔情，中寓家国身世之哀感。如：叫残啼，弦绝情应绝。往事总从今夜诀，玳瑁双珠都裂。玉莲本种塘中，而今燕影飘蓬。好劝拨开兰桨，任他沟水西东。婉约中有骏迈之气，炼意出奇，足见先生功力之深厚。　　遍观全集，佳句特多，试摘如下：“只合寻常醒醉，何须浪说兴亡”、“若识人生长恨，东流换了西流”（《清平乐》）;“眠蚕已分空成茧，好月何因不上楼”、“天官失道群星陨，翘首应无几丈夫”、“九州岛不识重来路，一剑难酬往日心”、“九州岛铁铸三生约，六合尘霾一局棋”、“天沿剥复成乖遇，人误因循作坠茵”（《鹧鸪天》）;“蛟背冰澌冲石烂，霜风吹裂梅花瓣”、“昨夜罗衣还觉暖，今朝已见池冰满”、“话到平生，尔我谁非误”、“秋梦渐浮灯影碎，秋心种在芭蕉里”（《蝶恋花》）;“牢愁陡地塞江山，江山隘了无藏处”、“鱼虾网密也无多，老牛浴罢眠当道”（《踏莎行》）;“洪炉烈焰焚身地，生死嫌多事”、“微虫坠网应如此，劫劫无时已”（《虞美人》）;“自然知去就，何必论兴亡”、“惊心啼白雁，洗眼看红桑”（《临江仙》）;“荆棘陷铜驼，何啻秦宫火”（《生查子》）。随手摘引，美不胜收。　　词人对某些词调是有所偏好的。《枕秋词》中，《清平乐》词三十馀首，《鹧鸪天》词四十馀首，《蝶恋花》词二十八首，《鹧鸪天》词三十三首，《浣溪沙》词四十六首，《踏莎行》词十六首，《虞美人》词二十一首。这七个词调的词已占全词的三分之二以上，而这些词也写得特别熟练，似是信手拈来，即成佳构。先生甚少作长调，词集中仅得数首，亦不甚佳，盖未尝专意用功所致。
作者简介：陈永正，男，1941年12月出生，1978年考取中山大学中文系古文字专业研究生，198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留校工作。现为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中文系博士生导师，中山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华南文献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广东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出版有新诗集《诗情如水》、旧体诗词集《沚斋诗词钞》和《陈永正书法选》、《陈永正手录诗文选》等。

戴眼镜的f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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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腥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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