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

小微微

船歌
作者：李罗斌

   

     女人是被贩卖到村子里来的。买她的男人是个瞎子，四十多岁了，家里很穷，和年迈的老娘相依为命，一直讨不到媳妇。这次为买她，几乎已倾尽所有了。

     女人长得水灵，二十五六的农村姑娘，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巴，送到瞎子床上的。瞎子摸索一番，轻易地占有了她。她屈辱的泪水随瞎子粗重 的喘息声， “簌簌”地滚落床上，连同水灵的身子绽放出的那朵梅花殷红，成为了一个印记，永远刻在她的心头。

     女人水灵的身子像是一夜之间枯萎了似的，憔悴、惶恐、煎熬。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泣血的哀求，丝毫不能打动瞎子一家人答应放她走的请求。她被看管起来，徒劳地逃跑了几次，直至她的儿子呱呱坠地，让她有了一股亲情的依托，暂且安下心来。但逃出去的欲望却没因儿子的到来而熄灭，反而让她有种更强烈的向往自由的动力。

     村子不大，偏僻，贫瘠。惟一出村的路是一条河，河宽且水深，终年不涸。胆大的汉子会泅水过河，但大多人靠渡船。河里横过一条装有索轮的铁索，一条绳索套过索轮，拴住船的两头。渡河的人，只需拉动绳索，小船就会像一瓣叶子似的，一顿一顿的逐水过河了。

     女人怕水，晕船。这也是她逃不出村里的原因。

     女人逃出最远的一次，是渡船到了河中央。

     那是个令人犯困的初夏，女人佯装拉肚子躲进了茅厕，把只绑了嘴、脚的鸭子放在那里
折腾，弄些声音出来，自己却翻墙逃走了。

      女人来到河边，见四下无人，心惊胆战地上了船，忍着晕船带来的恶心，艰难地拉着绳索渡河。木船渡到河中央，水流湍急起来，小
船漂荡着不前，原本就已面色苍白的女人，再也禁不住这颠簸了，被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直冒。她双手死死扯住绳索，身子像筛子似的不
停地抖着，几近虚脱。

     女人脸色煞白，披头散发，在晃荡的船上，整个瘫在绳索上，直愣愣的。

     没多久，有人来过渡。见到船泊在河中央，瞎子的女人在船上不言不语，只是抖个不停。便回村，把瞎子带了过来。

     瞎子听说自己的女人困在河里，肠慌腹热。刚到河边，二话不说，就一头扎进河里去。

    据说，瞎子是在水中出生的，喜欢在水里玩耍，水性特好，在村里有着“浪里白条”的雅称。
  
   那是个诗意的夏天，成为瞎子之后的瞎子也一直认为这真是个诗意的夏天的。那天，放牛娃咬着稻秆儿在河边的岸上放牛，村里的女孩翠儿渡河过来。情窦初开的放牛娃大着胆子说，翠儿，大了俺娶你做媳妇。翠子脸一红，唾了一口放牛娃，说，想得美！俺才不嫁给你这放牛娃呢！翠儿说完，眼睛一转，想捉弄一下放牛娃，便又说，你把河里两只红蜻蜓给俺逮上来，俺再考虑下。放牛娃往河里扫了一眼，河面露出来的两根尖尖的竹竿上各停泊着一只红蜻蜓，就扭头对翠儿说，话是你说的，甭反悔。放牛娃说着，纵身往河里一跳，完成了一个很优美的孤圆身影，降落水面。红蜻蜓受惊吓，煽动着美丽的羽翼盘旋起来，放牛娃却扑向了竹尖，双眼被深深扎了进去。放牛娃“啊”的一声惨叫，跌落河中，惹了一片的血红，像无数只红蜻蜓在水里游弋。


   
    放牛娃就这样成了瞎子。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瞎子慌里慌张扑进河里，找不着船的位置，像只无头苍蝇在折腾。他跃出水中，紧张
地问： “那……在那……”

    女人满脸惊惶，看着水中急赤白脸的瞎子，抖着嘴唇，只是说不出话来。

    “啪……啪……”一块石子“飞漂”掠过水面，把河面挽起一圈圈如顽童灿烂笑容捏出波纹般的涟漪优雅地往远处扩散。

    瞎子头一侧，听“飞漂”的去向，突猛地把脑袋投入水中，掀起一阵浪花，就没了踪影。
   
    瞎子再探出头来，已摸着船身浮了上来。抖个不停的女人，见到瞎子，再也支撑不住依瘫在绳索上的身子了，像块软豆腐一样跌落船
上， “哇”的放声哭了起来。

   “甭怕……甭怕，这就到岸……”瞎子游在水中，扯着船头，硬生生地把船往岸边推。

   绳索“吱呀……吱呀……”地磨叫着，很生硬，像是极不情愿瞎子这粗暴的行为。

   “没事了，到岸了……”瞎子把船推到渡口，摸索着把船在岸边拴牢。听女人还在船上啜泣，迟疑了一下，爬上船中，摸到女人，温
情地说： “来，俺们回家去。 ”说着，瞎子抓起垂柳般软绵的女人扛到肩上，摸到岸上，抓起探路的棍子就走。

   “往后甭跑了，俺……俺不上你的床就是了。 ”瞎子知道女人畏水，顺着床上“瑟瑟”的声音，对回家后躲进被窝里还在惊魂未定的女人说。。
   
   “你……你是畜生……俺……俺还要跑，就是淹死河里也要跑！ ”裹着被子的女人，颤栗着，坚定的语气透着一丝怨恨和害怕。

    “……”瞎子怔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半晌才默然地离开屋子。

    这之后，瞎子没再往女人的床上爬去，只是胡乱扯张被子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女人的一句“畜生” ，令他心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
在数月来，女人的极力反抗和出逃，让他意识到这桩“人肉卖买” ，是一份人格的耻辱。体验到有了女人才有了“家”的滋味和为此东挪
西凑欠下的债，又怎能让他放手女人走呢？瞎子心头充满了矛盾，只能处处小心让着女人，尽量对女人好些，让女人吃好穿暖。

    瞎子有手艺，能把他老娘砍回的竹，麻利地削成篾子，编织成鸡笼、箩筐等竹制品换钱糊口、养家。

    没多久，女人吐喜了。老娘喜上眉梢，悄悄告诉瞎子。瞎子黑暗的人生像骤然有了色彩一样，黎黑的脸庞便时常挂着憨厚的笑容，心
里乐得美滋滋的。知道女人怀孕后，瞎子隔三差五就支着棍子渡船出村一趟，回来时不是带些婴儿衣衫就是逮上几只母鸡给女人补身子。

    女人看瞎子家穷得叮当响，却天天给自己割肉熬汤。沉思着瞎子不是到外头乞讨了，就是和乡党结伙盗窃了。女人诅咒瞎子做贼被捉
了坐牢子。女人为了实行这一“愿望” ，让瞎子勤偷勤抢，多点作案，早日落网。便在瞎子和他老娘面前，显得胃口很好，狼吞虎咽。暗
地里却悄悄把饭菜倒进阴沟里。

    一次，女人嘴馋，大腹便便地到栽有石榴树的菜园里摘果吃。便听到菜园旁屋子里的两口子在吵闹，男的踢着锅碗瓢盆埋怨说，咋弄
的？还没生火？女的气不打一处来，把淘箩往地上一摔，生气地说，俺才放工，水还没喝上一口。男的见女的把淘箩摔了，也来了气，嚷
道，咋了？不做饭了？今天喝西北风了？女的见男的不以为然的样子，便扯大了嗓门，今天就是喝西北风，你也甭想俺给你做这口饭。人
家瞎子三天两头跑去城里卖血，给他媳妇割肉补身子。你看你，手脚齐全，眼睛也不瞎，整天出去胡混，还要俺腆着大肚子去干小工赚钱
……

    正在摘果的女人，心不由一颤。继而，泪水不自觉地往脸颊流淌着，女人慌忙用手背抹泪水，却把兜了一衣襟的石榴弄掉了下来，她
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菜园。

   “哪去了？饭菜在屋里头，趁热吃……”瞎子听到小碎步声响，知道是女人回来了。

   “俺……”女人怔了一下，突又快步奔向屋里去。

   听到女人回话，瞎子心里不由“咯噔”的一下欣喜了。女人除了哭闹怒骂，是从没有正面和他搭过话的。女人这一个“俺”让他心花怒放起来，像朵睡莲似的，在他心头舒展着，悠悠回味。

   瞎子等女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便摸到灶头，探到热水瓶抓起，往沙锅里倒水，撒些盐花，用勺子搅几把，把鼻子往前嗅嗅，就
高兴地往外说： “娘，汤熬好了，趁热喝。 ”

   女人在屋门口时，就收住了脚步，正好看到瞎子往汤里加水这一幕。女人身子不由抖了几下，眼泪又在眶里打滚，她咬着嘴唇，抑制
住泪水没往下滚。

   十月怀胎，瞎子便掰着手指把日月往后退，算计买女人是在那天；然后，又掰着手指把日子往前进，计算孩子该在什么时候出生。

   孩子终于在瞎子心焦火燎下“呱呱”坠地了。瞎子和他的老娘欣喜若狂，却又老泪纵横。女人既悲又喜，屈辱近年，还是有了个生命来伴。虽然这生命是自己遭辱被强行配的种，但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来之不易，女人倍加珍爱，小心照料。

   女人分娩时大出血，产后身体虚弱，食欲不振，全身乏力，连孩子都奶不饱。瞎子察觉后，忧心如捣，急忙找来村里的大夫给女人把
脉调理身子。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女人低热，伴有头晕，指甲、嘴唇及眼皮苍白，神情忧郁，昏昏欲睡。吃了一惊，说： “这是严重失
血性贫血，得赶紧送医院输血啊！ ”

   瞎子吓了一跳，挠腮撧耳，结巴起来：“输……医院……血……去……”瞎子摸索着，探到女人母子俩，对娘说： “娘……你……你带孩……孩子……俺……俺们输……医院……输血去……”

   “这……”老娘踌躇着，她担心女人在医院摆脱儿子，偷跑了。

    “甭等了！这可是条人命！ ”大夫一跺脚，掷地有声。

    瞎子打了个激灵，惶恐起来，冲娘哭喊着说： “娘，快啊……”

“啊……这……好……好……”老娘急忙

    从女人怀中抱过熟睡的孩子。瞎子待老娘把儿子带开，急忙在女人跟前蹲下来。

    “我能走。 ”

    “我也能走。 ”

    “……”女人迟疑了一下，挣扎着从床爬了起来，双手往瞎子肩上一搭，像滩泥似的倒在瞎子坚实的脊梁上。

    瞎子有大半年没亲近过女人了。这时，心头不禁颤了一下，他感觉到女人的身子像一团棉花似的软绵绵地裹在背上。

    瞎子站起来，摸索到门前，正要拿门边的棍子。女人把瞎子的手挪开，说： “甭拿了，俺当你的眼。 ”

    瞎子怔了一下，焦急的愁容绽出了浅浅的笑意，他爽快地应了声“嗯” ，大步着往前走。

    瞎子和女人上了船。瞎子慢慢地拉扯着绳索，小船缓缓滑出。女人坐在船上，靠着船舷上，竟没有了畏水和晕船的感觉。女人有些吃
惊，她潜意识里知道是瞎子在旁保护的原因。
  
    女人极不情愿是有瞎子在旁让她感到心安、有依靠，而摆脱了渡船时恐惧的原因，这让她更加感到不安了。老娘抱着孩子随后赶到，捏了孩子屁股一下，硬是把熟睡的孩儿“呜哇……呜哇……”弄哭了，老娘拍抱着哄孩子，却伸长脖子朝女人说： “孩子他娘，输血后赶紧回来，孩子小，得奶他……甭说，都是你的亲骨肉啊……”

    “……”孩子的哭声让女人感到揪心，她抓住船舷，稍微把身子抬了一下，却不敢完全站起来。女人看着老娘手中哭喊挣扎的孩子，如同百爪挠心，坐立不安。女人听说瞎子带她

    去医院输血，她脑海瞬间闪过逃脱这里，重获自由的念头，现在看着孩子号陶大哭，不由心如刀割，愁肠百结。

    “甭起来，小心落水。 ”瞎子感到船在不安地晃荡着，知道女人听到孩子的哭声，紧张地爬起来张望。

    女人怔了一下，慢慢地把身子放了下来，这才仰起脸来，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

    瞎子刻满皱纹的脸庞削瘦而苍白，两个枯枯的黑窝很安祥，面上时而露着幸福的笑意，把皱纹扯成了水圈荡出的涟漪。他斜着身子，
重心靠在绳索上，双手交替绕在绳索上，一紧一收，用力拉扯，把小船拉得“吱呀……吱呀……”的响，手腕的青筋便跳动着，像是钻进
肉里头的小绳索，又像是要游出肉里的蚯蚓。

    正是晌午时分，阳光很艳媚，倒在河上，泛着光，随晃晃悠悠的船而流动着。瞎子背着阳光，整个黑影倒在女人身上，一顿一顿的，细致地为女人遮出一片阴凉。 女人看着风把瞎子宽大的衣服鼓了起来，里头空荡荡的，忍不住说： “往后甭卖血了，再卖，就把身子弄
垮了！ ”



    “……”瞎子愣了一下。半晌，才红着脸嗫嚅地说： “你……咋知道……的……俺……
俺卖血……”

    “咋不知道？看衣服能再套进个人就知道了！ ”

    瞎子“嘿嘿”地傻笑着： “咋话，咋话？ ”心里却甜丝丝的，女人难得和他说上了几句话，而且是没有恨意，充满关怀的。不由嘴
痒，唱了起来：妹相思，时时想妹妹端知。日日三餐不想吃，夜夜梦床泪湿衣。想妹极成相
思病，骨瘦如柴得块皮……

    瞎子满含深情地唱着，细腻、动人，陷着两个黑洞的脸庞竟也生动了起来，皱纹像蒲公英似的散开，飘浮在面上。

    女人听呆了，合不拢嘴来，不由又面颊绯红，朝瞎子唾了一口，说： “啥？你瘦了赖俺？ ”话刚出口，自知失语，慌忙低着头把身
子转过一边去。

    女人动作大，船晃得利害。瞎子“啊”的一声，以为女人生气了，要跳河。慌忙放开绳索，扑向前，被女人的膝盖绊了一下，猛地投
入河中。

    “哗啦”的一声响，把女人吓了一跳，回头瞅去，船尾那里还有瞎子的影子。 “他……”女人慌神起来，急忙趴到船头，往河里
瞄出去。

    又是“哗啦”的一声响，瞎子一头从河里窜了出来，把女人又吓了一跳。女人见瞎子游过来，便定下神来，伸出手，说： “来，抓俺
的手，快上来。 ”

    “甭管俺，别把你身子弄湿了。 ”瞎子探到女人细长的手，急忙挪开，扶着般弦游到船尾，这才爬上了船。

    “你咋趴到船头了？不怕落水？ ”瞎子把衣服脱了，跪在船尾往河里拧水。

    “……”女人怔了一下，是啊，自己咋就不怕掉进水里了？继而，女人脸红了起来，是瞎子给了她安全感。

    瞎子和女人上了岸后，女人爬上瞎子赤裸的背上，感到瞎子瘦小但结实的肩膀一下子宽厚、高大了起来。

    女人输完血后，去厕所。瞎子扶着墙壁，嗅着女人的发香，在后跟着。眼看就到厕所了，女人说： “甭跟了，是女厕。你在这侯
着，俺又不跑，你慌啥？ ”

    瞎子讪笑着，把身子贴着墙壁，这才轻声说： “地下砖滑，小心点……俺上回卖……就在厕所门前，摔了一跤……”

    女人“嗯”了一下，就转进了厕所。

    女人方便完后，夹在匆忙的人流中走了出去，远远地避开了瞎子。

    女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向院门，她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自由了。这时，一个怀里抱着“呜哇……呜哇……”哭喊的孩子的妇人从她身边走过。孩子的哭声让女人打了个激灵，她想起瞎子家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好歹是自己的骨肉啊！人贩和瞎子伤害了自己，但孩子是无辜的，要爱他，自己得对幼小的生命负责，不能让他受到伤害。女人霍然转过身来，瞎子还靠在近厕所的墙壁上，时而踮着脚抽抽鼻
子；时而歪着脑袋侧耳聆听，一脸的焦急，却不敢走开。

    女人突然有种心酸的感觉，她抽抽鼻子，走了过去，扶着瞎子，轻声说： “俺们回去吧。 ”

    “嗯，好，回去，回去。 ”瞎子身子颤抖了一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们渡船回村时，已是黄昏，暗红的落日很深沉，把河水都染得像倒进红霞来似的。瞎子静静地拉着绳索，小船“吱呀……吱呀……”摇晃着缓缓而行，拖了一尾袅袅的波纹。女人蹲坐在船上，双手支着腮帮子，看着瞎子重复着每一个拉扯绳索的动作，想起了瞎子晌午时唱的歌，脸不由红了。红了脸的女人便轻声说： “你……还能唱……唱歌……吗……”

    瞎子愣了一下，船跟着停了下来。他在心底叨念了女人的话一遍后，回过神来，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双手飞快地交替着拉扯绳索，嘴
里却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一送妹吗好姑娘，苗条身势面端庄。眼似天星眉似月，口似石榴花蕊香。二送妹吗女才郎，青梅竹马两双双
……

    瞎子情如涌泉把歌唱完，小船就近岸了。女人突然惊慌地说： “啊，俺的手帕掉河了……”

    女人话音未落，瞎子已是“扑通”的一下扎进水里，满河的瞎找。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说： “傻蛋，手帕在俺手上呢！ ”

    瞎子浮在水中，也不恼，只是循着女人甜美的笑声，乐呵呵地傻笑着。

    女人渐渐被男人默默的关爱和儿子的亲情呵护同化着。男人在女人面前谨小慎微，处处为女人着想，愧疚般的赎罪；孩子在女人面前
哭闹嬉笑，时时给女人温存，惬意般的快乐。孩子给女人一种家的感觉，男人让女人逐渐有被疼爱着的甜蜜。然而，女人的内心却如把双
刃剑，她试图接受这样一个因悲惨而带来幸福的家庭的同时，她另一种声音已如歇斯底里般迸发出来，绝不能原谅瞎子，是瞎子的所作所
为，让她和亲人隔断。多年来，与爹娘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牵肠挂肚，备受煎熬。

    儿子在女人充满逃与留的矛盾中逐渐成长，转眼间就是三四岁的孩子了。瞎子手巧，常用竹篾编织些小玩意，什么竹笼子、竹兔子、竹风筝之类的给儿子玩耍。每当瞎子坐在小板凳上，抓起竹篾扎箩筐时，孩子总是挣脱女人的手，撒欢似的往瞎子身上钻，却朝女人喊着，娘，叫爹给俺编只大笨象出来。女人朝孩子招手说，快来，甭扰你……干活。已用双手拢着孩子的瞎子急忙朝女人摆摆手，说，好。爹先给你扎只大笨象，再干活。孩子乐着拍起手掌来。每每看着这一幕，女人总有种天伦之乐的感觉。

    初夏的一天，女人走出院子。屋外，瞎子正为孩子编织只小竹船，阳光透过清风绿竹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身上，折射出竹蔑在瞎子
灵动手上的光影，闲逸而淡定。

    转眼间，一只做工精巧的小竹船就在瞎子手上了。瞎子温和地说： “好了。 ”

    立在瞎子一旁，正玩弄着半截小青篾的孩子一听，急忙猴急着去抢瞎子手中的小竹船，手中的青篾一下子扎进瞎子的一根指头上，血
顿时冒了出来。女人见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抢过瞎子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

    “……”瞎子不由愣住了，继而，心里像砸开了一瓶糖浆似的，甜了起来。

    女人放下瞎子的手，也不由怔了一下。自己怎会有作出关心瞎子的举动呢？

    “爹，娘，河里放船去……”孩子拿着小竹船，很是欢喜，便扯着瞎子的裤子要往外拖。

    瞎子抚着孩子的小脑袋，微笑着，却不作声，步子也不曾迈开。

    “好，俺们放船去。 ”女人回过神来，看了瞎子和孩子一眼，爱意绵绵。

    “走，放船去。 ”瞎子高兴地去拉孩子的手。

    “好哇，放船喽……”孩子一把滑开瞎子的手，拿着小船跑向河边。

    “小心……来，俺们走……”女人挽起瞎子胳膊，深情地看了瞎子一眼。这一眼，让女人彻底放弃离开这个家的念头了。

     “嗯……”瞎子轻声应着，右手犹豫了一下，哆嗦地放到女人挽着他的手背上。

     到了河边，孩子执意要到河中央放船。他们便上了渡船，瞎子拉扯着绳索，听到母子俩逗笑的欢声，也跟着笑了起来。继而，瞎子随
小船“吱呀……吱呀……”的响，唱了起来：正月初开是桃花，新砌门楼后起家。屋脊结出双龙凤，横墙绣出牡丹花……

    “扑通”的一声响，往船外放小竹船的孩子掉进河里。

    “啊……娃落水了，快……快……”女人惊慌失措起来，双手往外乱捞。瞎子一惊，慌忙放开绳索，一头扎进河里。

    人们是沿着下游循着哭声，找到瞎子和孩子的。

    孩子趴在河滩上号啕大哭，瞎子一手推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扒住岸上的石头，头和身子却埋在水里。

    瞎子死了，推上孩子，却没体力再爬上岸来。

    瞎子的老娘颤巍巍地拿出块裹着红布的物件给女人，说是瞎子生前没勇气给她的。

    女人抖着手，把红布展开，却是个用竹篾织出的心形图案，巴掌大，斑斑驳驳留有血迹。女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

（作者为冷坑镇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

南波温

好厉害